1999-03-08

教師的力量那裡來?

◎史英

我有許多在中小學教書的朋友,大家在一起,總是乘興而談,敗興而散。談的總不外是教育界的許多怪現狀,以及對這些怪現狀的嘲笑與憤恨,所以興緻很高;但到了最後,時間也晚了,人也累了,也總是在各自不同的唉嘆聲中,作鳥獸散。

這樣的聚會,在廣大的教師群中,年復一年地進行著,但於教育的現實毫無影響,理由無他,每一位老師都覺得自已沒有力量:一個小小的教員,能做什麼呢?不錯,要改變今日臺灣的大環境,臺灣的每一個人都是無力的;但誰說一定非得是大環境呢?即使是小環境,能讓小環境維持著不至於那麼「離譜」,不也算是一種功勞嗎?

比如說,在任何一所學校裡,總是有少數幾個人,每天都做著明顯無理的事,或是十分過份地體罰學生(打耳光或打頭);或在外面補習,而對班上的學生使出種種威逼利誘的手段;或是用不正當的方法推銷商品,介紹學生去某補習班等。這在任何其他的機關公司,同類的事是絕對沒有人可以公然為之的,但在學校裡,全校的師生都心知肚明,卻可以我行我素很多年!

很多人在體罰、補習等教育問題上對我很不滿,認為我陳義過高,我是願意接受這種指責的,因為我樂於因此展開各種教育理念的討論;然而,我想問另外一個問題,那就是,對於校園裡那些根本無須「陳義」的人神共憤的「現實」(如上一段所說的那些),為什麼就沒有人說話,而該說話的人(也就是「好」老師)反倒汲汲於和我計較「理想」的高低?

好老師說,我也很憤慨啊。但大家都是同事,我能把他怎麼樣?不錯,不能把他怎麼樣,所以就來和我「怎麼樣」一下吧?然而,當我們在各地搭起關於體罰的辯論擂台的時候,願意公開參加辯論的老師幾乎沒有。只有嘉義的一兩位老師願意和我辯論,雖然後來在雜誌上寫了一些無理的話(當場並沒有說),但到現在我還很尊重他們(這也是我不想再做答辯的理由之一),其他的人連這樣的勇氣都沒有,只敢在私底下說東道西!

但這私底下說東道西的對象,還是我這樣一個「不相干」的民間教育改革者!對於每天發生在身邊的「儒林內史」,好像老師是連私下議論都沒有的,否則,少數「壞」老師怎能安然健在?

好老師說,私下議論有什麼用,我只把自己的事做好就好了,何必管別人那麼多?

有沒有把自己的事做好,這個待會兒再說,但說私下議論沒有用,那絕對不是事實。如果老師有上述的劣蹟,而全校大部分的老師都對之「側目」而視、恥與為伍,那麼,甚至連議論都不必,時間一久,必定引起學生、家長、主任、校長、督學,甚至社區的重視。當這種「排斥」的氣氛形成的時候,任何被排斥的人都很難在那個環境立足,他想不收鍊都不行!

其實好老師之所以不敢和少數的「壞」老師決裂,不是怕別的,怕的正是這個團體裡的「排斥」。因為現在校園裡的風氣是「師師相護」,如果任何人敢對於同事的不當做法有意見,立刻會招來其他人的敵愾同仇,而馬上被視為異類。「好人」於是噤茬寒蟬,壞人反倒「瓦斧雷鳴」了。

這就使得校園裡沒有公理、沒有是非、沒有「善良風俗」!我最近得知一件令人感動的事。在某國中校園裡,一位遠近馳名的「補習大王」正握緊拳頭敲學生的頭,居然引起同辦公室的另一位老師的抗議,那個抗議詞是:「你這樣叫我們怎能休息嘛」。

抗議者顯然深知校園文化,那就是,你不能說他妨礙了工作,或是違反教育正常化政策,只能從自己要休息立場說話,以顯示我並不是愛當好老師。果然,補習大王並沒有因此生氣,只是一面叫學生回去,一面低聲咕噥著:「那叫我到那裡去打嘛」。

接下來,這位抗議的老師就跑去找教務主任,要求立即明快地處理這件「過度體罰」的案例,並且強調:「不論校方處理與否,我個人都會處理,從明天開始,我每天都帶照像機來,一有類似狀況,絕對立刻取證」。然後,他就在學校裡逢人便說他的「立此存照」政策。結果如何?一般老師當然不會支持他,但有趣的是,也並沒有什麼人膽敢公開反對。事情就是這樣,你不怕他們,他們也就沒有那麼可怕了。

但故事當然並不止此,隔了幾天的校務會議上,補習大王終於按捺不住了,居然跑上去說了一番「各人有各人的做法,別人不該干涉」的高論,其間當然還夾雜著不肯指名道姓的「胡說」,什麼「有些老師班上的秩序很亂,要別的老師來幫他管學生」。於是,體罰問題就在臺灣教育史上首次的被搬上了專任老師會議的抬面上。兩人公開地在全校教師面前,唇槍舌戰了一番,最後,在補習大王丟下了一句「我今後就是要打學生的頭」的恨聲中,大家不歡而散。

事情就暫時到此為止,後續的發展當然還有待觀察,不過,幾個禮拜以來,至少,補習大王,以及學校任何其他老師,都沒有在我們這位校園英雄的面前打過學生! 我說他是校園英雄,在目前體制內的學校而言,絕對並不誇張,雖然,他所做的,僅僅是任何一個「正常人」都會做的事,那就是,絕不默許發生在自己跟前的「暴行」!(請注意,我無意引發所謂適度體罰的問題,打任何人的頭部,絕對是殘暴的行為)

我說這是一件今人感動的事,是因為,這麼久以來,在這麼多的「為人師表者」之中,我們終於看到了道德勇氣,雖然,他所做的事,根本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危險性,因而照理說也並不需要什麼勇氣!

我說這個故事,應該對讀者有啟發性,那就是,壞人向來做著明顯錯的事,都不必有任何忌諱,好人做一點當然的對的事,到底怕些什麼?

我實在不能明白(不管在教育理念上有什麼樣的爭議),一個教育工作者,每天眼看著孩子們的身心受著那樣的摧殘,而竟能裝做沒有看見!

也許你的體罰是如你所說的那麼地合理,以致於學生都如你所說的那樣心服囗服;也許你的補習是如你所說的那樣必要,以致於學生都如你所說的從來就是出於自願;也許你的教學是如你所說的那樣認真,以致於學生都如你所說的有了保障的前途;但是,你竟容許就在你的身邊,經由你的「同事」,讓惡性的補習、殘暴的體罰、鬼混的教學,數十年如一日地,一日一日地發生在你的學生身上,把他們推向非人的深淵!

我,以及覺醒的學生和家長和所有的人,終將因此而以你羞!

好老師說,但是我沒有力量,我不能像故事裡的主角那樣的神勇。好吧,讓我們來看看,故事裡的主角,也就是任何一位可能的好老師,他的力量從那裡來?

從根本上說,人間的力量,都來自「人」,如果不是個別的人,就是眾多的人﹐也就是人的群眾。這之所以自從媒體出現以後,它就成為力量的泉源;掌握了媒體,就掌握了影響眾人的工具;眾人意志的集合,就形成了沛然莫之能馭的力量!

很少人知道,教師其實是最有力量的人(至少在校園這個領域裡),因為,他得天獨厚地擁有「傳播」的特權,他根本不需要媒體,他總是直接面對著自己的群眾。教師的力量,當然來自它的學生,如果是較年幼的學生,那就是來自於學生的代表人,也就是家長。

我這樣說,多數的教師不會同意,不止是因為他們不相信學生或家長有什麼力量,而是因為,他們向來都是有意無意地和學生或家長站在「對立」面;學生是一種麻煩,家長是那麻煩的來源,也就是俗謂找麻煩的。這就無怪乎教師總是抱怨自己沒有力量:他剛好把自己擺在了力量的反面!

前面所說的那位校園英雄則恰恰反是,他的勇氣不是來自無知,他的行動不是暴虎馮河,他清楚地知道,在全校老師都防衛起來的情況下,他絕不孤獨寂寞,因為,他有的是「揮之不去」的學生!

許多好老師不得不敷衍「那種」同事,為的是怕萬一弄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,然而,自己有那麼多學生,還怕沒有說話的人嗎?事實上,以今天學校班級人數之龐大、學生渴求關懷之殷切,只怕被學生追著談話都來不及呢,還跟那些話不投機的「點頭之交」胡扯些什麼?或曰,我們當然並不缺乏輔導對象,但我們要的是朋友,即使是點頭之交,也比沒有人理來得好。這就說到了事情的重點,教師永遠把學生當成輔導(如果不是教訓、管理、壓制)的對象,從來不願真正把孩子們當個「人」看待。是誰說學生不能和老師愉快地聊天?是誰說學生不能反過來安慰老師受創的心靈?誰說學生不能是老師最忠實、最貼心、最可以依靠的朋友?

事實上,今天的孩子們很可憐,在家裡得不到溫暖,在學校得不到尊重,同儕之間,除了嘻笑玩鬧之外,也發展不出知心的友情,這時候,只要有任何一個成人,肯對他「稍假辭色」,孩子鮮有不「由是感激、遂效老師以驅馳」。

一旦得到學生的愛戴,不僅管教問題幾乎解決了大半,老師更將因此而得到生命的源泉;這個源泉,永不枯竭,將在老師的身上不斷地產生力量;這個力量,不僅能讓老師在教育的崗位上堅守不懈,更能支持他面對無理的教育環境,包括什麼校長的臉色、同事的排斥。

有人說,這不過是一種精神的力量,但遇上現實的壓力,就無效了。然而不然,我所知道的另一位校園英雄(他的事蹟與這一位略異,是改變了校方的許多觀念與政策),就曾僅僅是因為被教務處換班(由於其他的人事異動,倒不是刻意打擊),就不得不一再去安撫在校長室外排隊「請願」的學生。

我深深地相信,師生的關係倒了這個地步,老師在學校的地位就非常之穩固了,如非非常特別的狀況(比如說當對方動員了黨政軍的力量,這是誰也擋不住的,但一般而言是不致於),任何人都休想動這位老師一根汗毛!

說到這兒,事情就已經非常明白了,「好」老師之所以總是有無力感,是因為他其實不夠「好」;或者主觀上已經很好了(也就是說已經誠心誠意地在教育工作上盡了力),但客觀上還好得不夠;或者客觀上(也就是從各種教育原理原則來判斷)也已經很好了,但從學生的感受上看,他「好」的方向還沒有掌握得很對。

有人說,原來你的意思是要討「好」學生,這誰不會?這種看法就太「外行」了,就算是「討好」學生,但要真能討得一個好,卻絕不是容易的事,至少,一般人以為的放縱學生貪玩、犯錯不必教導、和他們沒大沒小等等,絕對得不到學生的愛戴,學生頂多把他當做「兒子的大玩偶」罷了,絕對不會有深刻的感情。

今天教育上最大的盲點,就是不了解「人」,人即使在幼小的時候,都是知疼識暖的;一般人以為小孩從來不可理喻,是因為他們從來都不曾對孩子禮遇過;老師總覺得學生不如好歹,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進入過學生的內心世界。

我並非宣揚人性本善,善與不善,關聯著時代的、社會的、文化的價值標準,不是可以一概而論的,我只是在說明一個事實,那就是,人,終究不是狗,他有著一定的判斷力、感受力,以及辨識異同的能力,誰真心的愛他、關心他、為他好、想要幫助他,如果不是立即,只要稍假時日,就絕對逃不過「人民雪亮的眼睛」。我們永遠不可忘記,小孩在矇懂無知的時候,就認得母親的臉龐!

前面所說的校園英雄,不是沒有發過脾氣,不是沒有在課業上訓過人,不是沒有一再而三地請某些學生到辦公室來,不是沒有給過學生課業的壓力,然而,他從來不對學生動手,從來不羞辱學生的人格,從來不剝奪學生的尊嚴,從來不讓學生感覺是站在他的對立面!

他的班級秩序總是在控制之下,他的教學效果(就是段考成績啦)總是在水準以上,他,是一位真正的好老師,因此之故,他絕對不是沒有力量!

我並沒有放棄反對體罰,我並沒有放棄要求教育正常化,但在這同時,敬愛的好老師們,我還要請你們在和我爭辯之餘,好好看著你們的校園,不要再默許那些明顯的、無需爭辯的、人神共憤的校園惡勢力吧!

(轉載自人本教育基金會)